我们在等一个人失却光明
他来得依旧突然。
一个普通的早晨,我还在睡梦之中,父亲与母亲已经起床做好早饭。电视机开着,抽油烟机响着,很远。
敲门声响起,我等待许久,没人去开门,便形容邋遢地穿过花丛,打开棕绿色的巨门。
门口的僵持大概有10秒,他笑着说早上好,我转头去看闻声而来的母亲,感到一种迷蒙,他便侧身走进院中。
不同与上次,他变得柔和、亲近,笼罩着生机和从容。他微笑得多,却不太看我。蓝灰色的连帽卫衣显得年轻而沉静。
我父母很欢喜,亲切地和他聊天,一起吃完早饭,我才把问题重新拾起。他只是指了指随身的行李,对我父母说,叔叔阿姨,我得叨扰一段时间了。
母亲遮遮掩掩地把我支走,催促我去把卫生间挂满的脏内衣收拾好。
父亲则兴致十足地与他说着话,领他去客房。他走得很慢,语言也十分舒缓,很难令人生气,我只得转回身。
母亲让我务必先带他出门走走。也许是想到他俩在场妨碍我们交流,完全不顾他舟车劳顿。
我便反驳,他却没事人般,答应说吃完饭溜达是他最爱,而且他一直很好奇这个城市,言语之间颇有些迫不及待。
这里有高山,还有碧蓝色的海,街道蜿蜒起伏。他似乎十分满意,无故乐着,跟在身后问东问西。
我买刚出炉的烧饼给他,他啃得津津有味,迎着日头喟叹,我这才瞥见他些微泛灰的眸子,听见他说,我马上就看不见了,黑黑一片。
我一时愣怔,他继续啃烧饼,说:
“鄙人马上就是瞎子了。”
通关的早晨是美丽祥和生活的源头。
竹林沙沙作响,他说,以后就知道这是我家的风声了。
老伯挑着一担新鲜蔬果路过,青菜两块钱一把。
我把收获的瓜果蔬菜递给他,从包里翻出还算崭新的零钱,和老伯道别。他两手提得满满当当,一边走一边做着平举。
集市的人还未散,和照面的叔叔阿姨一一打过招呼,我们走进只剩两只鸭子的烤鸭店。
小姨妈难得在场,听见声音从里间屋探出头来。
“哟!今天起这么早?”
“你也在?买菜吗?”
“采购点东西,哦,对,还要去找你来着,今天要出海,他们去钓鱼,我们可以去玩,本来买完东西要去叫你们的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吃了午饭,要不要去我家吃,给你妈打个电话?这位是?”
小姨妈热情地迎出来,帮忙放好东西,又搬出几个小凳。
“我朋友,今天刚过来,正好带他出去玩。买好没?我先打电话。”
“你好你好!一表人才,我居然没听你说过这位朋友?怎么称呼?”
我们围坐店前,而他的微笑颇为自然。
“方仇,叫我名字就好。”
“说过,有一年圣诞,记得吗,就是这位。”
“圣诞?”她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,“哇槽,圣诞!原来是你,久仰久仰!”
他只哂笑,摸摸鼻子。
“我去买点水,你们喝什么?”
“正好,三娘今天卖冰杨梅,走。”
小姨妈不是见外的人,又知道他的光辉事迹,热络地领着他去不远处的小摊,买一个夏天的启程。
他俩回来,递来冻手的一碗。
“就等着吃三娘这一碗,今年我家一点儿都没有,你家呢?”
“有,前两天吃完了,还有点汤底。”
“真幸福。方兄哪里人,北方人吧?”
他接过勺子,舀起圆润饱满的大杨梅,冰壳如水晶般闪耀。
“嗯,山东人。这算是酸梅汤吗?”
小姨妈笑笑,神态夸张地陶醉着。
“酸梅汤可差远了。”
“吃就行了,哪儿那么多事儿。”
刚刚被压下去的烦躁因为小姨妈带来的、越发趋于恬淡的氛围而反复。
“怎么?起床气还没下去?”
她了解我,只是不痛不痒搭茬。他抱歉地抿嘴,灰眸反射淡淡晨光。
“他今天又是悄无声息来的,早上我还在做梦呢,他就坐在客厅吃饭了。”
“哈!”
她大笑一声,果核以优美的弧线坠落。
“兄弟,你还真是贯彻始终。知不知道上次圣诞你走之后她骂我骂了多久——俩星期!都是我替你担下的啊,这回可别骂我,你能不能逮着他骂,骂完再走。”
“抱歉啊,我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,辛苦你了,我干了!”
他一副真诚模样,自罚一大勺。
“骂我,怪我,我的错,别骂小姨妈。”
“小姨妈是你叫的?”
我其实不愿意生气。
“对对,我们都一块儿大的,不叫小姨妈,你叫我名字就好了。”
“行,宁姐,您是宁姐,她是宁哥,行吗?”
小姨妈的笑声总是很爽朗,可以叫人忘记所有不快。
“行啊。这次待多久?”
“半个月起步!”
“那感情好,有新玩伴了。”小姨妈转向我,“过两天我同学也要来,上次那个,带着个姐妹,这回可热闹。”
蓝天、海洋、小船、游泳圈和码头上的集装箱小屋,都在呼吸。
日头不是很盛,配合着微风和海浪,只有温柔。喷着蓝漆的小船泊在码头,年纪小的已经欢快地蹦上甲板,跳下船舷,满是追逐的笑声。
我又涂了些橄榄油,小姨妈把东西装好,率先走向门口。
“走吧。”
扶着门头,像穿过一道果冻墙,谨慎地踏入阳光的领域。四面八方的咸灌进身体,四肢便同藤蔓一样舒展开来,清的都飘上去,浊的都沉下来。
他在后面咂嘴,直直望向太阳,露出一排洁白的牙。
码头上的大人们,呼朋引伴,不清楚到底在吆喝什么。我们不打算去当苦力,跟着一脸神秘的小姨妈绕过漂浮房。
“带你们去个好地方。”
上岸后沿着岬角绕过突出的海梁子,看到新添的舢板,离岸几米的礁石下拴着一张淡蓝色的气垫床,正随海浪摇晃。
“你弄的?”
“不是,刚放假那会儿,大树脚那个帅哥和他兄弟来搞的。拿来主义。”
我们并排躺在气垫床上,海浪一波一波来了又走,小浪花溅到脚上,一会儿就蒸发。
三人各抱一瓶尖叫瓶子装的杨梅汤谈天说地,小姨妈因别人的糗事大笑时右边悄无声息,我们以为他睡着了,却见他眉眼弯弯的望着天空。
把他墨镜拨回鼻梁,我们又接着刚刚的话头说下去,笑作一团。
“怎么不把大树脚那几个叫来,认识认识。”
“问题在于我其实并不认识。”
“你妈不是认识,人多好烧烤。”
“那可是通关吴彦祖,我不敢和他讲话。”
“侵占人家的劳动果实,还要背后议论人家。”
“想起来了,我妈叫了我表哥,他们才是真的熟人。”她忽然一激灵,“不会真来了吧?”
话音刚落,一片黑影笼罩视野。
“嘿,偷睡我的床?”
小姨妈的反应多少有些狼狈,我戴上墨镜,邀请他加入我们的阵营。
他跳将下来,上头又冒出两人。
表哥张罗着回去再弄个床,另一位笑容灿烂,像一只海豚,轻盈地越过我们投入大海。
——
评论